天明帝国历“焮元”六年二月初七的清晨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,寒风卷着残雪沫子,像刀子似的刮过福斯特瑞王国的都城。
金雀花宫前的广场上,积雪还没来得及清扫,就被往来的脚印踩成污黑的泥泞,宫墙下那排修剪整齐的冬青丛,叶片上凝着白霜,连常年垂落的常春藤都冻得蜷缩起藤蔓,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。
这座以金雀花命名的王宫,此刻却半点没有花朵的柔媚。米白色的石灰岩宫墙高达三丈,墙顶的雉堞像锋利的獠牙,每隔几步就站着一名披着重甲的守卫,头盔上的红色羽饰在寒风中抖索,手中的长矛尖端闪着冷光。
中央那扇铜环大门更是气派,门上雕刻着福斯特瑞家族的狮鹫纹章,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,却在今日紧紧闭合,仿佛要将宫外的怒火彻底隔绝。
可怒火哪是能关住的?天还没亮透时,广场东头就来了零星几个人,裹着打了补丁的粗麻布斗篷,踩着露趾的皮靴,在雪地里哆哆嗦嗦地跺脚。
等到辰时,广场上已经聚起了数百人,后来者还在不断从街巷口涌来,有扛着锄头的农夫,有系着围裙的面包匠,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,平日里躲在阁楼里抄书的学者,都摘下了头巾,混在人群中,甚至还有一些小贵族也身在其中。
“打开宫门!我们要见布克国王!” 一声粗哑的呐喊划破寒风,喊话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,名叫霍顿,他左手攥着一枚铜制的大臣徽章 —— 那是他儿子的遗物,十天前,他儿子作为前财政大臣,只因反对布克加征三成粮食税,就被安了个 “通敌” 的罪名,在王宫前的断头台上斩了首。
此刻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徽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,可他盯着宫墙的眼睛里,满是血丝,“去年八月布克国王登上王位时,说要给我们好日子!现在呢?税加了一次又一次,家里的存粮都被抢走,连孩子的粥都喝不上了!”
人群立刻跟着沸腾起来,此起彼伏的喊声撞在宫墙上,又反弹回来,像闷雷似的滚过广场。
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挤到前面,她的斗篷破了个大洞,露出里面单薄的亚麻衣裙,怀里的孩子小脸冻得发紫,还在小声哭着。
“大人!求求你们了!” 她朝着宫墙上的守卫哭喊,声音带着哭腔,“我男人是铁匠,上个月因为说要去见国王求情,就被卫兵拖走,至今没回来!家里只剩下这点口粮,再交税,孩子就要饿死了啊!”
宫墙上的守卫动了动,为首的队长拔出腰间的佩剑,剑尖指向人群:“再往前一步,格杀勿论!国王陛下的旨意,岂容尔等草民置喙?” 他的声音透过头盔传出来,带着冰冷的威严,可人群却没有后退。
有人从怀里掏出晒干的黑面包,狠狠摔在地上,面包碎渣混着泥泞溅起;有人举起削尖的木杆,木杆上绑着布条,布条上用炭写着抗议的标语;连几个半大的孩子,都捡起地上的雪球,朝着宫墙的方向扔去,雪球砸在石墙上,碎成一片雪沫。
寒风更紧了,吹得人群的斗篷猎猎作响,也吹得宫墙上守卫的羽饰不停晃动。
霍顿往前走了两步,他的靴子踩在泥泞里,发出 “咕叽” 的声响,可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。
“布克国王啊!你躲在里面算什么英雄!” 他的声音虽然沙哑,却传遍了整个广场,“你杀前任国王时的狠劲呢?你杀大臣时的胆量呢?现在面对我们这些要饿死的百姓,你倒不敢出来了!”
人群的喊声越来越响,连远处街巷里的人,都停下脚步往这边望。
宫墙内侧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,接着是金属碰撞的声音,似乎有更多的卫兵正在赶来。
广场上的民众却没有丝毫畏惧 —— 有人把斗篷甩在肩上,露出里面瘦弱却挺直的脊梁;有人互相拉着手,形成一道人墙;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,把孩子护在怀里,眼神虽然有些慌乱但却没有退缩的意思。
铅灰色的天空下,金雀花宫的白墙显得格外刺眼,而墙下那片涌动的人群,像一股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水,带着对暴政的愤怒,对生存的渴望,在这个寒冷的二月清晨,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。
就在此刻,王宫的铜环大门突然发出 “吱呀” 的巨响,两扇厚重的木门被卫兵从内侧推开,带着凛冽寒气的风裹着马蹄声冲了出来 —— 十余名披甲骑兵率先奔出,马鬃上还沾着残雪,马蹄踏在泥泞的广场上,溅起黑褐色的雪水,铁蹄与石板碰撞的 “噔噔” 声,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。
霍顿猛地抬头,攥着徽章的手更紧了。他刚想喊着让民众稳住,骑兵队首的队长已举起长剑,厉声喝道:“奉国王陛下令,叛乱者格杀勿论!” 话音未落,骑兵已朝着人群冲来,长矛尖端的冷光在铅灰色天幕下闪得刺眼。
一名穿着深蓝色短袍的青年突然从人群里冲出,他是前朝伯爵的幼子菲利克斯,一直隐在民众中帮着传递消息。
此刻他张开手臂想拦住骑兵,却被马首狠狠撞在胸口,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,染红了大片泥泞。
另一名戴羊毛帽的贵族子弟 —— 前财政大臣的侄子拜伦,刚抽出腰间的短剑想护住菲利克斯,骑兵的长矛已从他后背刺穿,他闷哼一声,短剑 “当啷” 落在地上,手指还在微微抽搐。
霍顿目眦欲裂,他踉跄着扑向拜伦,却被一名卫兵盯上。那卫兵翻身下马,长剑直刺向他的胸膛。霍顿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挡,铜制徽章 “哐当” 一声被剑劈成两半,碎片飞落在雪地里,长剑却没停,径直刺穿了他的肋骨。
他低头看着胸前的血洞,温热的血顺着衣襟往下淌,沾湿了打补丁的斗篷,视线渐渐模糊时,他还在喃喃:“布克…… 你不得好死……”
“杀人了!”
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广场瞬间炸开了锅。
抱着孩子的妇人尖叫着转身就跑,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大哭;扛锄头的农夫慌不择路,却被绊倒在泥泞里,后面的人踩着他的衣角奔逃;抄书的学者摔掉了眼镜,在混乱中被人群推搡着撞到冬青丛上,额头渗出血来。
骑兵还在追击,长矛不断刺向奔逃的民众,惨叫声、哭喊声混着马蹄声,在广场上空回荡。
有个半大的孩子没跑几步就摔在雪地里,眼看马蹄就要踏上来,旁边的面包匠扑过去将他护在身下,自己的后背却被马靴踩出了血印。
寒风卷着雪沫子,裹着血腥味飘向宫墙。
金雀花宫的白墙上,似乎也沾了点点猩红,而广场上的人群早已散作鸟兽,只留下泥泞里的血迹、破碎的斗篷,还有霍顿那枚被劈成两半的铜徽章,在残雪中闪着黯淡的光。
午后的风比清晨更烈,城郊那座废弃的水磨坊里,漏风的木窗被吹得 “吱呀” 作响。
磨坊中央的石磨旁,堆着几捆干柴,微弱的篝火舔着柴薪,映着二十多个幸存者的脸 —— 他们大多带着伤,有的胳膊被长矛划开了口子,有的腿上沾着血污,还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,脸上还挂着泪痕,紧紧攥着一块从广场捡来的、沾了血的黑面包碎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