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毅从旅部回来,屁股还没坐热,就一头扎进了赵刚临时的办公室。
屋子里,赵刚正伏在桌案上,在一沓稿纸上奋笔疾书。
听到动静,他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兴奋。
“回来了?旅长怎么说?”
“旅长那边没问题,全力支持。”林毅说着,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,随手搭在椅子上,然后直接凑到了桌前,“咱们弄到哪了?”
赵刚把笔放下,揉了揉发酸的手腕,“刚把整个框架搭起来......”
这间简陋的屋子,在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里,成了二营灯火最亮的地方。
两个人,一个负责提供最鲜活、最原始的一线实践经验,一个负责用精准的理论将其提炼升华,变成一套可以被理解、可以被复制的“方法论”。
“不行,‘阶级’这个词,对很多战士和俘虏来说,太深奥了。”林毅指着稿纸上的一段话,摇了摇头,“不能这么写。咱们得换个说法。”
赵刚停下笔,皱眉思索,“那你说,怎么说才好?”
“就说‘东家’和‘长工’,‘地主’和‘佃户’。”林毅在屋里走了两步,比划着,“你就问他们,谁家没被地主老财逼过租?谁家没给东家当牛做马还吃不饱饭?这些地主老财,跟穿着军装的鬼子,是不是一路货色?他们抢我们的地,鬼子抢我们的国,根子上都是一回事!”
赵刚的眼睛亮了。
“对!用他们最熟悉的生活去解释!把复杂的阶级压迫,转化为他们能切身感受到的生活压迫!”他拿起笔,迅速在纸上修改起来,“这个好!这个提法一针见血!”
“诉苦的环节,必须有重点,有引导。”林毅继续说着他在二营的经验,“不能让他们漫无目的地哭。得先找一个全场最苦、仇最大的典型站出来,把他家的事儿,一五一十地哭诉出来。他一哭,就能勾起所有人的伤心事。这叫‘投石问路’,一块石头扔下去,整个池塘的水都得跟着动起来!”
“典型引路!”赵刚笔走如飞,“以点带面,激发普遍情绪,从而形成集体共鸣!好办法!”
“还有,光诉苦不够。苦水吐完了,心里空了,得拿东西填进去。”
“得让他们控诉鬼子!把鬼子怎么烧他们房子,怎么杀他们亲人,怎么糟蹋他们姐妹的,全都说出来!血淋淋的事实,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!要让他们明白,地主老财是家里的仇,小鬼子是国上的恨!家仇国恨加在一起,这股火才能烧得旺!”
“将个人仇恨升华为民族仇恨!”赵刚写得手都快抽筋了,脸上却泛着红光,“解决了思想根源,才能解决行动方向!”
“最后一步,也是最关键的一步。”林毅走到门口,看着外面训练场上那些生龙活虎的身影,“得给他们一个盼头。得告诉他们,加入八路军,不是为了给哪个当官的卖命,是为了自己,为了自己的爹娘老婆孩子,为了全天下的穷苦人,打出一个不受气的太平世道!我们能给他们尊严,给他们报仇!”
“解决‘为谁而战’的根本问题,树立革命信仰!”
“是!”
这一场紧张的编写工作,几乎榨干了两个人的全部心神。
稿纸在桌角堆了又堆,揉成团扔掉的废稿,装了满满一纸篓。
油灯的灯芯剪了一次又一次,窗外的天色亮了又暗,暗了又亮。
李云龙中间来过两次,第一次是骂骂咧咧地进来,说他们两个“秀才”躲在屋里不出门,是不是想把自己闷死。可当他看到两人那副不要命的架势和桌上越堆越高的稿纸时,第二次来,就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烟叶和一包红糖放在门口,然后黑着脸走了。
终于,在第八天的清晨,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屋里时,赵刚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,放下了手中的笔。
“成了。”
他的声音沙哑,带着极度的疲惫。
但是他的那一双眼睛,却亮得惊人。
一份厚达三十多页,名为《关于在部队中推广以“诉苦”和“三查”为核心的“新式整军运动”的初步报告》,静静地躺在桌上。
这份报告,不仅有严谨的理论阐述,更结合了二营两次转化俘虏的详实案例,从准备工作、流程引导、重点提炼,到后续巩固,每一个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
它不是一份空洞的理论文件,它是一本可以直接拿来用的“教科书”。
林毅拿起那份注着两人心血的报告,从头到尾翻了一遍,虽然身体疲惫到了极点,精神上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。
“政委,这东西,比一百门炮都金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