比奥兰特带着最后一支从安托利亚逃亡的队伍,经过无数次兜转与迂回,终于挣脱了乞里齐亚的重围。那段路程仿佛一场永无休止的噩梦:尘土翻腾的山道蜿蜒无尽,队伍像一条伤痕累累的巨蛇,拖着疲惫的身躯在烈日下缓缓蠕动。
马蹄在碎石上敲击,发出沉闷而急促的节奏;破旧的车轮辘辘碾过干裂的土地,伴随着伤员压抑的呻吟声,像是行军鼓点中夹杂着的哀歌。空气里混杂着汗水、尘土与枯草的气息,闷热得令人窒息,烈日如无情的鞭笞,将他们的衣衫牢牢烙在肌肤上,带着灼痛。
午后,队伍在安条克城外的一处山坡停驻休整。山坡上稀疏的橄榄树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阴影,荆棘丛随风轻晃,带着野性的荒凉。坡势平缓,却足以俯瞰四野:一边是蜿蜒的海岸线,海水在烈日下闪烁银蓝的光泽,仿佛一条巨大的银带缠绕大地;另一边,安条克城高墙巍峨,塔楼林立,远远传来市集的喧闹与钟声,宛若另一种世界。
众人大多都已无心顾及这美丽的风景,他们纷纷卸下行囊,有的直接瘫坐在尘土里,肩膀一起一伏,呼吸粗重;有的围作小圈,撕开干硬的面包,分食仅剩的咸肉。篝火点燃,袅袅的烟柱带着焦木的气息升起,在风中消散。
唯有比奥兰特没有休息。她独自站在山坡最高处,身影在烈日下显得孤单而挺拔。风吹乱她的发丝,贴在她满是尘土与汗水的面庞上。她眯起眼,手中紧握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,边角早已卷曲,墨迹褪色的河流与古道如同暗淡的脉络。她一次又一次将地图与远方的地貌比对,眉头紧锁,神情冷峻。
与此同时,坦克雷德派出的斥候骑兵不断出现在队伍前方与两翼。他们身披轻甲,骑乘矫健的阿拉伯马,在远处的小丘与沙地间若隐若现,如同一群嗡嗡盘旋不去的苍蝇。阳光下,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,目光锐利而冷漠,从远处打量着比奥兰特的队伍,仿佛猎人评估猎物的分量。每一次疾驰,都扬起一股细碎的尘土,带着刺鼻的干燥气息,让空气中笼罩上一层沉重的紧张与压迫。
“贝托特!”比奥兰特终于开口,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决,带着铁器般的冷锐,宛如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剑,直击人心。“带上你的人,把那几只讨厌的苍蝇赶走!”
“没问题。”贝托特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,手掌拍了拍腰间的剑鞘,金属与皮革发出沉闷的声响。“不过,赶走了这一只,很快就会再来下一只。坦克雷德的手下,就像蚂蚁,死了一队,还有下一队。”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讥讽,却也透出一种久经沙场的清醒。
说罢,贝托特并未呼喊手下,而是自己从马鞍上取下长弓和箭囊,动作干脆利落,宛如随手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。靴子踏在松软的草地上,发出簌簌的声响,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远处的小丘。走到半途,他忽然停下,弓弦拉得如满月般圆,箭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。
斥侯们在远处敏锐地察觉到了那股杀机,立刻翻转马头,急速退去,马蹄扬起尘土,如一阵风般消散在坡道尽头。贝托特松开弓弦,没有放箭,只是满意地吹了声口哨,转身走回队伍,弓箭随意扛在肩上,神情悠然,仿佛刚才那场对峙不过是他惯常的玩笑。
我们现在在哪里?”雅诗敏低声问道。她坐在一块粗砺的岩石上,手中那柄短剑在火光下闪着冷冽的寒光。她用布片仔细擦拭着剑刃,动作一丝不苟,声音却透着倦意,目光好奇而又戒备地扫视着四周陌生的山坡。
比奥兰特还在反复比对羊皮地图与眼前的地势,眉头紧锁,指尖在那一条条褪色的墨线间滑动,却迟迟没有说话。地图上的线条模糊,和现实中的山丘、河谷始终难以完全吻合。
正当众人屏息等待时,阿格妮先开口了。她的声音低缓,却带着一种笃定的怀念:“安条克。”
阿格妮慢慢站起身来,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拂动,目光投向远方的城影。她伸出手,指向那片斑驳的城墙,语气中带着回忆的温度:“我记得这里。小时候,我曾随父亲来过安条克。那时还没有战争,街道上是朝圣者与商队的喧嚣,我们是来朝拜的。城墙上刻着十字标记,城内耸立着高大的教堂,钟声悠长,像是天国的呼唤。”阿格妮的面庞映出一丝久违的柔和,那种夹杂着过去与现在的对比,让沉重的空气里短暂浮现出一种不真实的宁静。
“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带路?”塔齐娜没好气地问道。她靠在一棵橄榄树下,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,斑驳的光影落在她冷峻的面庞上。她双手抱胸,眼神里透着怀疑与不满。
阿格妮缓缓转过头来,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,那笑容里既有自嘲,也有一丝温柔,“那时候,我是从君士坦丁堡出发的。”她的声音轻缓,如同在叙述一段很久以前的梦,“我们坐船沿着海路而来,上岸的地方就是那里——圣西门港。”阿格妮抬起手,纤细的指尖指向远方的海岸。那里,远处的一个热闹的海港。
阿格妮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,像是沉浸在记忆里。她又缓缓转头,继续说道:“你若要问我为什么认得这里,那是因为在这片山地的南边山谷,有一座修道院。我父亲的姑姑——也就是我们杜卡斯家族最后一位罗马皇帝的亲妹妹,就被安置在那里。我们来安条克,不只是朝圣,其实也是来探亲。”
阿格妮的声音低了下去,仿佛怕惊扰了那些尘封的往事。“说实话,那地方风景极好。山谷里绿树成荫,泉水叮咚作响。修道院的石墙上爬满了藤蔓,空气里总是弥漫着薰衣草的香气。若有一日我真的走投无路了,我宁愿去那里,静静地了此余生。”
最后,阿格妮抬起手,指向另一侧的群山。山峰在暮色与薄雾间若隐若现,像沉默的守护者,凝望着人世的荣辱兴衰。众人顺着阿格妮所指的方向望去,目光穿透薄雾,眯起眼睛,想看清那遥远的山谷轮廓。就在这片短暂的宁静之中,对面的山坡却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——先是细微的沙石滚落声,接着是低沉的马鼻喷气,还有金属互相碰撞的清脆声。
所有人心头一紧,猛地转头望去。只见山坡上缓缓出现了一群陌生人——约莫二三十人,皮肤黝黑,头上缠着布巾,宽松的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。他们骑着矮小而结实的山地马,手中握着弯刀和长矛,冷光在阳光下闪烁,目光锐利而审视,带着荒野掠食者般的警惕与好奇。他们的身影在山风中摇曳,仿佛是从旷野里骤然浮现的幽灵。
“迎战!”利奥波德第一个察觉到危险,他的声音如雷霆般骤然炸响,瞬间打破了宁静。长剑出鞘的铮然声随即响起,他挥手示意,身后众人齐刷刷动作——泽维尔的狮鹫营士兵握紧盾矛,猎豹营迅速展开,拉什坎战队刀光闪动,苏尔商会的保镖们低声喝令着马匹,内府女兵们也纷纷站起,长发被风吹得凌乱,手指紧扣在刀柄与弓弦上。空气在这一刻凝固,气氛紧张得仿佛下一瞬就会爆裂。
“等等——那是库尔德人!”雅诗敏忽然高声喊道,她伸出手臂拦住了利奥波德和泽维尔,以及他们身后已然紧绷的战士们。
“别忘了,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十字军!或许,我们可以和他们先聊聊。”雅诗敏继续道,眼神紧盯着山坡上的陌生人。那些骑手并未立刻冲下,而是勒住缰绳,远远停在坡顶,眯眼打量着他们。
一瞬间,队伍里弓弦绷紧,刀刃在光中闪着寒光,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。比奥兰特终于低声开口,双手叉腰,抬眼看向那群骑手,声音平静却饱含疲惫:“谁去?”
“我去!”雅诗敏不假思索地应声。她站起身来,抖落衣襟上的尘土,步伐坚定,眼神如磐石般透出决绝。
“多加小心。”比奥兰特凝视着她,声音低沉,却像一位姐姐叮咛妹妹般带着克制的关切。
雅诗敏点了点头,随即起身,挑选了两名卫兵随行。那两人手持圆盾与短剑,护在她左右。她从行囊中抽出一块白布,高高举起,布料在山风中猎猎飘荡,仿佛一面脆弱却庄严的和平旗帜。
三人策马前行,马蹄踏在草地和碎石上,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。每一步都像是敲击在人心头的鼓点。雅诗敏心跳加快,血液在耳边轰鸣,但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的微笑,眉宇间透出一丝坚定。
山坡上的库尔德骑手们注意到了这一幕。他们勒住矮马,蹄声渐停。那些人披着宽袍,弯刀依旧握在手中,却已从戒备的高举变为缓缓下垂。风吹动他们头上的布巾,猎猎作响。他们的眼神冷峻而疑惑,像野狼般审视着接近的猎物,却又没有立刻发动攻击。空气似乎凝固,所有人的呼吸都放轻,只等这场微妙的接触揭晓结果。
片刻之后,夕阳的余晖已经沉没在安条克城外的山坡后,天空渐渐褪去炽烈,化作一片深邃的紫蓝。远处海平线上仍残留一线金光,宛如即将熄灭的火焰。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湿润气息、草叶的清香和篝火的焦糊味,微风拂过,带来一丝夜色前的凉意。
人们抬眼望去,只见雅诗敏带着几名库尔德人缓缓自山坡上走下。他们的脚步踏在松软的草地上,发出轻微的“沙沙”声,仿佛在为夜幕的到来伴奏。那群库尔德人簇拥着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男孩。孩子身形瘦削,皮肤被烈日炙得黝黑,穿着一件破旧的亚麻袍,腰间只系着一根粗糙的绳带。然而,他的双眼却明亮如星,在暮色中闪烁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与机敏。额前凌乱的黑发随风微微晃动,映衬出几分野性。